张三丰

九十年代是香港电影的黄金时期，尤其是香港武侠电影已经达到巅峰，经典名作层出不穷。不夸张的说是影响了一代人的人生观价值观。
近日又重温了1993年李连杰主演的《太极张三丰》。一转眼20多年过去了，当年的小鲜肉都变成了老腊肉。所幸情怀尚存，感动依旧。很多年前看，觉得情节略显单薄，就是讲的就是一个除暴安良的故事，主要看看袁和平和李连杰怎么表现太极拳后发制人，以静制动的特色。但是人生就是这么神奇，同样的东西不同的人，同一个人不同的时间，感受和体会又会完全不同。沧海桑田也许从来没变，心潮却如沧海波谲诡异，时时变迁。
电影中李连杰饰演的君宝和杨紫琼饰演秋雪，命运其实是相似的。秋雪千里寻夫到京城，却发现丈夫已经入赘给官宦人家。因此倍受打击，整日借酒浇愁。而君宝因为被兄弟出卖害死了朋友，承受不了巨大的刺激最终变得疯疯癫癫。当君宝一巴掌打醒秋雪，告诉她过去是一种人生的经历，不是负担的时候；秋雪悉心照料君宝。让君宝放下负担奔向新生命的时候。他们却都通过对方实现自我的救赎。情关难过，也许此情从凝望的那一刻开始，但是已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已经失去了。雪月风花后，可爱不可留，只能用往事装饰伤口。爱的人伤的深，反倒是从萍水相逢素昧平生的人获得重生的力量，失之桑榆收之东隅。从这个意义上说，也算是人生至幸，足可快慰。
90年代香港武侠电影之所以好看，我觉得制作人有意识的融入了中国传统的美学追求。符合中国人审美情趣和习惯。像新龙门客栈、倩女幽魂、铁马骝莫不如此。包括人物的性格，这和好莱坞式的英雄有本质的区别。比如本片，故事中天宝和君宝因为少林寺的不公正比武待遇被逐出少林，天宝一心要改变自己生的生活，最后投靠官府，出卖兄弟换的升官发财。而君宝天性善良，卖艺赚了点钱以后只想明天能吃顿好的就满足了。当他们睡在客栈的地铺那只蟑螂爬过，君宝已经沉浸在美梦中，天宝暗自下决心出人头地，不要一辈子睡在地铺。对于社会的各种不公，天宝一开始就是反抗强烈。但是一旦发觉自身力量不足以反抗的时候就迅速的接受这种不公平，进而沦为这种不公平制度的帮凶，以求得平步青云。君宝则是被动的，天宝让他叫师哥他就叫师哥，受天宝连累被赶出少林。但是天宝投靠官府镇压百姓，他却主动的退出。这正是传统文化中有所为有所不为的理想人格，不会也因为生活境遇迷失自己，安贫乐道固守自己的原则和底线，随遇而安却不随波逐流。这些都能在儒家、道家找到中国人生存哲学的本源。
影片的结尾也是不落俗套，当秋雪问君宝我们以后还会不见面，君宝说随缘吧，策马而去消失在落日远方，相濡以沫何如相忘于江湖。雪月风花后，可爱不可留。

基本上是我看的第一部香港武侠片。记得当时是过年，我在一个大伯家里完完全全看呆了。当时我甚至还不知道电影是什么东西，内心不住地暗暗惊呼：我靠，世界上还有这么好看的电视……
看完后，在相当长的一段历史时期内，这部电影成了我的最重要的谈资：知道武打片里谁最能打吗？张三丰。知道张三丰为什么叫张三丰吗？因为他一天疯三次……
对我来说，这部电影的塑造力无人可比。隐约中它成了我后来看电影的一把尺子，剪辑比它慢的，打斗比它写实的，演技比李连杰深入的，就觉得不能尽兴。我曾斩钉截铁地认为《太极张三丰》就是武侠电影的典范，就像李冰冰的细腰，增之一分嫌太肥了，减之一分又太瘦了。这种印象维持了很多年，怎么抹都抹不掉。甚至十年后，与朋友说起香港电影，我的第一个印象还是《太极张三丰》：嗯，香港电影，真能打，好看……
但是现在看来……

二人被逐出少林寺时，师傅觉远对他们说了一番话，说：缘尽于此，我已经没有能力做你们的师傅了，就把俗世的生活当做你们的师傅吧！
师傅评价君宝说他天性善良，对他很放心，而天宝“太好胜”，赠他一卷《气功心法》，叫他勤加练习，“凡事要以清净心对待”，修行不一定要在少林寺，你们走吧！
性格即命运，师傅是代表着命运在对他们两人说话。

两人出来混迹社会，晚上在客店打地铺时候的对话显示出价值取向的分歧，一个“一有机会就要做官”，一个“知足常乐”。二人很快就分道扬镳。他们的分歧还不能说是出世与入世的差别，因为二人都在世俗中，有的只是“积极进取出人头地”和“甘于平淡开心就好”的差别，这其中没有好坏对错之分。不过我得说，从君宝的一些言语来看，他是有智慧的人，小时候在少林寺，他可不是在混日子。
这里就该谈谈天宝了，他要从军、往上爬，无可厚非，但他的问题在于考虑事情太简单，为了表现自己，鲁莽地挑战很多为人处世的潜规则。比如说比武大会，明明是从8个副刀统中选1个正刀统，胜出的那一位说：今天赢得太容易啦，如果台下还有不服的可以上来挑战，他这样说不过是想树威而已（在军营里这是必须的，自古带兵都是最难的），告诉台下的小兵们以后我是老大，这时候天宝就认为是个机会，就出来挑战了，自己不是武艺高强么，就让所有人看到我是怎么把8个副刀统撂倒的吧！问题是你这样做是当众让长官脸面丢尽，今后怎么混？再者这个比武未必不是个形式，走个这样的程序让内定人选合法化罢了，而你不了解这些内在的信息，跳出来干了件在会议议程之外的、让事态大为变化的事情，叫主席台上的领导怎么想？当他跳到台上的时候，刘瑾旁边那个副官就想制止他，而他把台上的人都打趴下了，刘瑾也不可能当众宣布他就是正刀统——这是在树立一种什么导向？一个不知哪来的、不懂规矩的愣头青凭恃专业技术、学历什么的出众，就能一步登天？
天宝还是太急躁了，他出众的专业技术当然是可以给他带来好的前程，但不能在不合时宜的场合表现自己。你没看见天宝在打完之后一脸窃喜再到失望懊恼的表情转换么？只消一秒钟而已。

经历了这次失败，天宝做的不是反思自己，而是想要“再立新功”。他选择了出卖那群“反贼”，设计把他们一网打尽。而这次他犯的错误就是致命的了。
凡事千万不要做绝——除非你有把握老死在仇人之前。卖友求荣，他这一下把自己的朋友弟兄全变成了仇人，完全是自绝后路。他违反的不是职场潜规则，而是某种更深层次的、这个世界的隐秘的法则（或许可以称为“天理”），因此一定会遭到反噬。
有时候，某些“运动”一来，会把自己和过去的朋友甚至亲人推向对立面，你不得不表态划清界限明确立场，但总得记住亲亲相隐，哪怕委曲求全。主动告发的事情是做不得的，过去越是亲近，产生的仇恨就越深。

在最后的决斗中，天宝又把刘公公给杀了，这是他前面性格发展的一个极致，他本可以不杀刘公公，认错服输、停止作恶，毕竟君宝不是他这么极端的人，或许会放他一马，他的性命或许还可以保住。然而他没有这样做，故事开头师傅的一句话说明一切：你太争强好胜。他的处世哲学跟道家是截然相反的：刚硬、咄咄逼人、走极端。天宝的情商真的不高，因为他太过自我，一切都考虑自己、只顾自己成功——这种人小时候往往有强烈的自卑感。这一点又跟道家是相反的，他只盯住自己这一个点，不肯站在系统的层面看问题，不愿意顺自然顺法则顺天道。他的恶，本质是没有看清世界的真正规律和法则，是一种“无明”，其实也是可怜。

再回过头来说说君宝，君宝和天宝的人生故事不是善恶之辩，两者根本就不在一个层次上。当天宝说你变聪明了，懂得用刘公公来要挟我，这时他有个自我宣示：我从小就很聪明，不过我不屑利用这种小聪明。师傅离别时只有一句话：我很放心。这其实是对他情商的高度评价。
"名利只是过眼烟云"，这可不是装逼，而是一个悟道者的非凡气度，君宝有慧根，再加上生活的磨难历练，终于让自己的生命上了一个新层次。从某种意义上，其实君宝才是真正成功者，虽然不是愚钝狭隘者眼中的那种成功。

最后，主题曲《随缘》的词写得真好，我们好好感悟一下吧：
刀光剑影不是我门派
天空海阔自有我风采
双手一推非黑也非白
不好也不坏
没有胜又何来败

没有去哪有来
手中无剑心中无尘
才是我胸怀
随缘而去乘风而来
才是我胸怀

事事争强这个就是天宝的问题，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也是积极进取。如果在当前这个时代，天宝未必不能开一片天地。
其实一个很重要的点大家都忽略了，没有天宝对少林主持的热忱，以君宝傻乐的性格是不可能独自勤练武功的。因此我们也可以说天宝其实是君宝的领路人。而君宝只是单纯的逆来顺受，因为友情一直紧跟着天宝。
电影的开始，用麻袋打人是天宝的主意，学武是天宝的主意，后面在罗汉堂耍棍是天宝开始的，扎马步吃饭的时候切磋下盘是天宝开始的。我们可以想象兄弟两个所有练功的发起者其实都是天宝。
这就好比在大学宿舍里，有人要考研，有人要出国，有人要去找工作，这些人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所以朝五晚九，三点一线。也有人是被这些人的气场所带动，所以也跟着去做。这些人并不真正意义上的想要那个结果，而是出于“有趣，也不错，试试看”的心理亦步亦趋。
这就是君宝的状态，他跟着天宝练就了一身好武艺，但是他对进罗汉堂，当主持并没有太大的热忱。他只是单纯的享受跟天宝一起练功的过程。从这个意义上说，君宝若不是身边有天宝，他就不可能练就一身好武艺。而没有这身好武艺，他日后领悟到太极就更加不可能。
说回天宝，正是因为他对所谓成功的热忱，所以罗汉堂比武才让他不能容忍。这是因为他付出的比任何人都多。虽然表面上看来君宝也付出了很多，但必须指出的是，天宝是发起者和领路人，他要承受的压力和非议要大于君宝，因为一切都是他的主意。正是因为他付出了那么多，却没有得到他应得的，所以他愤怒到了极点，不惜跟少林决裂。之后的种种变态，全部都由此而来。“既然我老老实实做人不能出人头地，那么好，从此我就不择手段。”
不知道为什么莫名的想到了《红与黑》的于连·索海尔，一个天分极高，一表人才，出身卑微，而试图通过各种手段改变命运最终彻底失败的故事。天宝其实跟他很像，人聪明，肯吃苦，相貌也不错，他也无非是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干出一番事业。这个动机非但没有错，而且正是现在人们所推崇的。但是最终，他的路没有走通。
在少林有长幼尊卑，在军营里有门第出身，其实即便最后君宝不出现，他也照样在朝廷混不好。因为他太急，急于晋升，急于表现，急于立功。但他既然可以为了当主持这个梦想苦练二十多年的功夫，按说是十分有耐心和坚强意志的人。突然变得如此急躁从根本上是一种矫枉过正。“既然慢慢来没有出路，那就更快，更狠，更毒。”而正是这种急，让他丧失了在玩平衡，做人情的融通。但这种急，与其说是急功近利，不如说他为了重新建立自信，摆脱前20年阴影的一种方法。
早些年的时候，有人因为考不上大学跳楼，有人因为不能保研割腕，还有人因为下岗自焚。当一个人全心全意相信一个体制，一套规则并努力在规则内奋斗的时候，你用违反规则的手段无情打压。若是一般人也就认命了，但也有人天生不服。比如那个白宝山，就是因为办不了北京户口，走上了杀人的不归路。因此像天宝这种人，本来应当是个英雄。但规则似乎从来都不喜欢有英雄气概的人。而更为重要的是，在他人生最迷惘困顿的时候，并没有一个智者为他指出明路。其实以他的资质和天分，出人头地只是迟早的事。何必如此着急呢？
急于表现自己，结果被刘公公不可知否地亮在那里，所以诚惶诚恐不得不靠出卖兄弟获得刘公公的赏识。真可谓是一步错，步步错。其实仔细想想，除尽了乱党对他真的有利吗？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真的没有乱党了，他那里还有生存的余地？一个没有任何官场智慧的人却非要去做官，天宝的表现其实傻得可以。他还以为他在少林学院对教授学生的那一套可以在官场玩儿的转？
从这个角度讲，天宝也是可怜人，到死都没搞明白规则到底是怎么运作的。其实，最后的大决战，他完全可以不用杀掉刘公公。当时他有充分的能力把刘公公救出来。真正激怒他的是，君宝对他的不认可。至于最后的种种，是他无法接受君宝在武功上超越他这个事实。一个自信加轻度自恋的人，最后毁在了自己的自信和自恋上。
但不管怎么说，天宝是君宝的领路人。他的功利心让君宝练就一身好武艺，而他的心狠手辣让君宝大彻大悟。最后君宝创建了不输于少林的武当，自己当上了掌门人。这跟天宝当年要做少林主持的梦想不谋而合。所以天宝成就了君宝，而君宝也成就了天宝。这两个人看似是两个人，其实是一个人在不同时期的不同状态。
儿时的纯良天真，少时的奋勇拼搏，青年的处处碰壁，中年的混沌圆通。君宝没有少时和青年的体验，因为这些让天宝替他走过了。因而最后活下来的虽然是君宝，但他其实是二者的融合。我想最后君宝开悟的时候，大概也已经了然，无论未来天宝是死是活，他们仍然是好朋友，好兄弟，他会带着天宝的梦想，以自己的方式来实现。
人生还很长，永远不要认为自己看明白了所有的事而自以为是。天宝的问题自始至终都在于过于自信，总认为自己比别人高明。其实这个世上人跟人并无那么大的差别。在某一方面天赋异常固然是好事，但也没有什么可沾沾自喜，自以为是的。太多的人，因为自己在某一个点上高人一等就产生了自己在所有方面都比别人强的错觉。这份错觉会在漫长的岁月里把人折磨致死，直到你放弃这份优越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