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缉犯陈桂林(阮经天 饰)生命将尽,却发现自己在通缉榜上只排名第三,他决心查出前两名通缉犯的下落,并将他们一一除掉。陈桂林以为自己已成为当代的周处除三害,却没想到永远参不透的贪嗔痴,才是人生终要面对的罪与罚。
影片引用的“周处除三害”典故,见于《晋书·周处传》和《世说新语》。据记载,少年周处身形魁梧,武力高强,却横行乡里,为邻人所厌。后周处只身斩杀猛虎孽蛟,他自己也浪子回头、改邪归正,至此三害皆除。
我可能比自己想象中更喜歡《周處除三害》。
電影在香港的評價非常兩極,但票房大概確實不好,院線的排場並不算多。無論是否喜歡它,「黃精甫一點都沒變」這一點評價大概是再中肯不過,兩邊的人都不會反對。就像當年拍的《江湖》,喜歡的人很喜歡,不喜歡的人很不喜歡,如今這部也是。黃精甫從我們的視野中消失這麼多年後,拍了一部台灣電影,還入圍金馬獎最佳導演,令大家以為他也許有些改變。
一同看此電影的朋友說黃精甫僞善,我一時不知如何反駁,後來回到家再細想,也許是誤會了這部電影,至少是我可能誤會了它。
我誤會它是一部與社會議題有關的電影。這也怪不得我,起了一個這樣的名字(「周處除三害」畢竟是有出處的),以及這幾年台灣電影乃至全球電影對社會議題的偏好,再加上邪教那一段劇情,很難不讓人對它有此誤會。段落式的敘事,表層展現出來的憤怒,或許又令它看起來有點像是台灣版的《天注定》。
但想想黃精甫過去的幾部電影,他對於社會議題似乎並沒有太多的關心。
這部電影雖然表現了台灣社會的一些荒謬現象,或涉獵了台灣人所關注的一些議題,如黑幫猖獗、警察無能、廢除死刑……但這些其實都只是背景的點綴,而非主題。我不介意說自己年少時也喜歡過《江湖》甚至覺得《阿嫂》也不錯,現在我也願意相信黃精甫只是想講一個關於愛的故事──對,就這麼老土,一如十幾年前的黃精甫。
解除了這個誤會,電影裏一些看似不合理、不統一的東西,比如簡單如「阮經天飾演的主角陳桂林到底想怎樣」,就變得說得通,而原本看似串聯不起來的故事,在精神內核上至少是一致的。
身為通緝犯之一的男主角,到底為了什麼而要去殺死另外兩個通緝犯?如他在電影裏宣稱的那樣,是要在病死之前做件大事讓人人記住他,還是為自己曾經「作惡」而贖罪?
贖罪嗎?他其實沒有那麼「壞」,在邪教修行營大開殺戒之前,他殺死的沒有一個是無辜的,都是黑道上可說是窮兇惡極的人──當然,身為黑幫的殺手,他也不是為了什麼正義,純粹為了賺錢而已,但即使是為了賺錢,也非個人的享樂。潛逃的日子可不好過,連唯一的親人也無法親身探望,他不像袁富華演的那個香港仔,視通緝令如廢紙,一直在警察眼皮子底下繼續行兇作惡。他四年前殺人賺錢,是為了他相依爲命、年邁的奶奶而已,儘管實際上他奶奶並不需要那麼多錢,他只是以為錢就是能給奶奶最好的愛。他看到奶奶留下的那隻表,可能也明白了奶奶需要的不是錢。
他自己也是一個缺愛的人,無論奶奶給了他多少愛,都填補不了父母的缺失。他大概以為,奶奶給不了的,是經濟問題。由謝瓊瑤飾演,四年前曾為他療傷,在他潛逃四年期間又替他照顧奶奶的「赤腳醫生」,在他眼中,或許也是母親的一種替代。在未知道二人真正關係之前,看起來就挺像那麼回事。當然,兩人關係的着墨並不多(這是整部電影其中一個主要的問題),但在奶奶過世後,他在她面前毫不掩飾地痛哭,一定程度上表現了他對她的信賴。
陳桂林跟「周處除三害」故事的「周處」並不一樣(劇透:真正的周處是那位醫生)。他由始至終都只是因為自小缺愛而在追尋別人的關注,他除害不是替天行道,也非贖罪──這也解釋了他人不算蠢,卻為何那麼容易受了邪教蠱惑,也解釋了他發現被欺騙後,會有那麼大的憤怒。與他相反,邪教教主在成為通緝犯之前其實有一個母親,之後甚至曾寄信給他母親,對自己的貪念所引發的惡行表示懺悔,但這些懺悔當然都是假的,他告訴陳桂林「牛頭」林祿和已死也是假的,因為他本人就是林祿和。我想,當陳桂林掘開林祿和的墳墓,發現棺材裏放着的只是一張林祿和和林母的合照時,他最大的憤怒不是自己受騙,而是林祿和也欺騙了他的母親,甚至埋葬了這段「親情」。
某程度上說,陳桂林其實「還是個孩子」。這是他對孩子吐黑水反應那麼大,繼而發現那其實是個邪教的原因。他想救孩子,也想救孩子的母親,因為那個母親為了孩子願意向教主獻出自己的一切,不正是陳桂林的生命裏所一直缺少的部分嗎?
這個怎麼也打不死的人,為且只為兩個人流過眼淚,一個是全世界唯一關心他的人,他的奶奶;另一個就是在他執行死刑前,為他刮鬍子的髮廊女小美。刮乾淨鬍子後他流的那一些淚,不是悔恨的淚,而是得到了一種受到關注的安慰。他本以為殺掉兩個通緝犯再投案自首,就會獲得全社會的關注,彌補他成長過程中愛的缺失,而最終,他的確贏得了一些關注(他自首現場不遠處圍滿媒體的情況,也挺符合現實中台灣媒體的形象),他沒料到他在關進監獄後也將很快失去這些關注,畢竟這些關注並不是真正的關心。在他等待死刑的期間,唯獨還想起他的,就是他在除害過程中「順手」拯救的那個女子。
王淨飾演的女子小美,和陳桂林很像,都是缺愛的可憐人,但又和陳桂林截然不同。她母親健在,但正在替救過她的男人坐牢,同時也導致身為女兒的小美背負巨債,並被救過她母親的男人所控制。陳桂林開車載她到海邊互訴衷腸,有點不合理的浪漫,又有點老土,但老實說,我又很喜歡。先是小美問陳桂林:你為什麼要殺香港仔;陳桂林沒回答,反過來問:你為什麼要為香港仔做到那種程度。有意思的是,香港仔在被殺死之前,也求陳桂林給一個他必須死的理由。
小美最後「像」她母親那樣,為救過她的男人走進了監獄,但她不是去代替他坐牢,而是為他刮掉鬍子、乾淨離去。他們走出了父母輩的命運,並互相安慰了彼此,陳桂林的淚為此而流。陳桂林直到被執行死刑前,俯臥的他抬起頭,眼神裏仍然在渴求著他人的關注。
當你理解並且接受陳桂林這個角色「只是個孩子」,那麼他在邪教的殺戮,就不是在扮演「制裁者」的角色。他只是痛恨邪教所營造出來的虛假的美好。正如我前面所述,黃精甫大概是沒有「正義感」的人,我們只是誤會了他在這一段有社會議題的表達──當然,造成誤會,也可能是導演的問題。此文寫到最後,我上豆瓣看了一眼短評,我也明白了朋友為何特別不喜歡這段戲──原來真的不少人當這場戲是「爽戲」。
導演的問題肯定不止這些。警察那個角色就拍得不好,強烈的BGM加威風的出場,開頭和主角追逐、打鬥如此之長,還傷了一眼,最後卻戲份極少,然後又不合理地和一直追查的對象共情了。決定去殺兩大通緝犯之前,陳桂林得到關帝的啓示,本來要去自首,結果到了派出所才發現,自己成為了通緝犯四年後,在警察眼中仍然是nothing,而李李仁飾演的警察,是所有警察中真正「在乎」他的人,他和陳桂林的關係,有點像暗戰裏的劉青雲和劉德華,一個咬着不放,一個帶着病軀「替天行道」,貓和老鼠,本來可以寫得更有趣或更合理一些,但結果成了徹徹底底的工具人。
经历了春节档一系列热闹的合家欢电影后,迎来的这部《周处除三害》直接就上了一剂猛药,久违的暴力美学,尺度之大,让人感叹这才是成年人该看的生猛电影!影片看似讲述的是一个暴力成性、邪性十足的亡命徒大开杀戒的故事,但实际看过之后,才发现阮经天饰演的陈桂林身上有着我们每个人的影子。
陈桂林江湖上被人称为“桂林仔”,无论在哪里他都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在正常人眼中他是一个不走正路的小混混,然而混迹在黑道人中间,他的喜怒也不同于他人。开场戏份中,在一众马仔之间,他冷酷大胆地将黑老大一枪爆头,之后居然一阵疯笑坦然离开,惹得众人抱头鼠窜,而他还不忘留下一句话,“我有大名叫陈桂林,别叫我桂林仔”——而这也是他一生的追求,让自己在这时间留下姓名。
如此暴戾无常的人,却有着如此单纯的理想,尤其是真正了解他的故事后,更让我感到共情。他混迹黑道的主要目的,是为了赚钱养自己年迈的阿嫲,这是他世上唯一的亲人了。瞬间,他在我心里的形象就如同一个长不大的赤子一般,从小孤苦无依、不被人所看见和尊重,于是他励志要成为最狠、最厉害的人,被他们知晓和尊重。这多么像生活中的你我,从小都有远大的理想,然而在学业、职场的人山人海中,又是那么容易被淹没,每个阶段都经历着不同的压力和焦虑,令自己渐渐变得不快乐。而陈桂林的做法是,遵从自己的执念和情绪,哪怕不被他人所理解,也要好好干票大的,以杀戮的方式,让世界看见自己的存在。看,这多么励志!希望我们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方式,在世间留下姓名,不被他人目光裹挟!
我是看的点映,回来写的这篇文章,本来看的已经是删减版,不想,这片儿如今还要拿回去再删一遍。真的是官家删完群众删,还让不让人看电影了?
放在黄精甫的作品序列里,《周处除三害》算不上大尺度。但放在国产院线片的范畴,可以说,它几乎触到了尺度的上限。
其生猛之处,不仅在于视觉上的暴力,也不仅在于接连发生的肉体损伤,以及对痛感的反复强调,更在于全片所喷发的负能量——那种不留余地的恶与斩尽杀绝的“非义之义”之间的对峙,几乎贯穿首尾,呈现为黑与灰的缠斗。
影片拍摄于台湾,借壳于经典,又取材于真实人物(“冷面杀手”刘焕荣),最终混搭起一个半架空的寓言世界。
在这个世界上,黄精甫想要探讨点真东西,关于善恶,关于意义,也关于自我成全。
《周处》之前,黄精甫已经有快十年没拍长片了。上部作品,还要追溯到2014年的《恶战》。
这期间,他也只参与了一个拼盘电影和一部电视剧,都很糟糕,几乎就要泯然于众人。
这次回归,能明显感到,他铆足了劲,也做足了功课。这个曾经风光无两的明日之星,在经历了众星捧月,又突然黯淡后,似乎终于焕发了能被大众市场所捕捉的光芒。
他从前作品的缺陷,在于剧作单薄和视觉过剩。通俗讲,就是只会耍酷,不会叙事。且他的镜头之“美”,往往流于表面,没有附着更深的意义,于是愈发凸显了空洞。《江湖》《阿嫂》《恶战》,都有类似毛病。
到了《周处》中,黄精甫在有意识平衡两者。
毫无疑问,这是他所有电影里,剧作最讲究的一部。虽然起承转合仍显生硬,人物塑造上,也有“一将功成万骨枯”之嫌,但至少,影片借用了一个松散的公路片结构,去组装黑帮片的情节,起到了缝合和遮丑的作用。
动作设计方面,黄精甫也收敛了许多。全片一共也就四场大的动作戏,前三场是港片的拿手活儿,追求极致空间内的闪转腾挪与疼痛的直观传递,而最后一场“屠杀”,则一反常态,几乎是用一种冷静到近乎轻佻的态度,呈现大面积的死亡,于是那死亡突然就失去了重量,成了一连串该死的数字。
也正是这场杀戮戏,给影片定了调——它没打算讨好,也不预备原谅。
应该说,拍独立电影起家的黄精甫,最具作者性的地方,就是他的冒犯性。
这在他转型地上,进入电影工业后,已收敛了许多。而在此前的作品里,表现更为突出。
比如乱伦情结,在他早期短片《我爱水龙头》《青梅竹马》中,都有涉及,前者是父亲对女儿的虐待,后者是兄妹之间的畸恋。在黄精甫的镜头下,家庭不是温情脉脉的所在,而是残忍的温床,是披着笑脸的杀戮。而这种情结在《周处》里也有显露,只是已“退化”成了继父对继女的禁室培欲。
再比如对于残忍不加遮掩地呈现,那是《江湖》里,懦弱的黑帮分子(陈冠希饰演)被逼和狗交配,也是《复仇者之死》中,杀手剖开孕妇的肚子,把婴儿丢进海里,泡成青紫色的坏肉。显然,在《周处》中,视觉暴力也有所削弱。
可以说,《周处》是一部全面降低了外在冒犯性的作品,包括画面和情节,这也确保了它得以逃过监视的眼睛。
但骨子里,它的冒犯性仍然坚固,就在于,它呈现了一群不值得被拯救的人,并且毫不犹豫地杀了他们。
影片主人公陈桂林(阮经天饰演),是个极端人格。正如黄精甫的大部分影片,主角都很极端。
而极端之人,往往又很天真。或可说,正是因为对世界存有天真的想象,才诱发了极端。
《江湖》里的左手哥(张学友饰演),看似性格乖戾、喜怒无常,实际只是个安全感匮乏,需要不断用拳头和权势来掩盖内心脆弱的巨婴;《复仇者之死》里的陈杰(麦浚龙饰演),一心复仇,至死方休,他有着常人无法理解的执着,但拨开他的外壳,却可见一颗坚硬的情种。
陈桂林同样如此。他的出发点也很天真,甚至有些中二。
当得知自己身患“绝症”,又看到自己只排在通缉榜第三位时,他燃起一个念头,要在临死前干票儿大的,好让所有人记住自己。
这是个幼稚的决定,可他却格外当真。不料在追杀前两大恶人的路上,心思有了转变。
细究这种转变,有不少值得玩味的空间。
首先它在彰显一种道德激情。即,在真正的恶面前,一个恶人也会被激发出善念。仿佛善恶也遵循某种守恒定律,暗中此消彼长。
不难发现,片中的三大恶人,尊者(陈以文饰演)、香港仔(袁富华饰演)、陈桂林,就分别喻示着佛教的贪嗔痴,对应符号,即鸽子、蛇和猪,这也是佛教三毒的象征物。而这些图像,也分别以纹身或物件(手表)的方式,标记在了三恶人身上。
从这个角度看,影片实际讲的是三毒的内部较量和瓦解,是痴对于贪和嗔的追杀,而陈桂林之所以这么做,也是因为痴,因为愚昧。
此中愚昧,又细分为两面,一是不辨善恶,二是不明意义。
前者在陈桂林目睹香港仔对继女小美(王净饰演)的恶行后,已然开始清晰,此时陈桂林杀香港仔的动机,已经部分发生了转移,由原先的“求名”,向“取义”转化。
直到在邪教大会上,已知善恶并期待救赎的陈桂林,一度被洗脑,后目睹真相,他也终于见识到了真正的恶。那不是取人性命,而是摄人灵魂,是把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掏空了思想,填进统一的意志,从此说一样的话,唱同一首歌,尊同一个神。
这种恶,极大区别于黑帮的好勇斗狠,它是无形的,是蒙着温柔的薄纱的,是令人目眩的,是用营造危险来供应安全的。所以它不易识别,善于蔓延。
于是最终挣脱了洗脑的陈桂林,如“重生”一般,跳出棺材,冲进礼堂,把枪对准了尊者。
而影片最为讽刺的一幕,随之上演。只见尊者倒下,不多时,歌声又重新响起来。那首歌叫《新造的人》,歌中反复吟唱着“我们平凡的灵魂,紧紧跟随无需多想”。
直到那一刻,其实才证明了邪教洗脑的全面成功。
那便是尊者已经不在了,洗脑者已然缺位,但自我洗脑却仍在进行,片刻不止。
这也是全片最狠的一笔,而接下来的屠杀,也就顺理成章。
此时,黄精甫的态度也已然明了,他实际在说,愚昧是最大的恶。使人愚钝者,自是罪大恶极,但自愚者,也并不无辜,甚至于活该如此。
从这个角度讲,最后的屠杀,就是献给所有自愚者的审判,是“让他们怨恨去,我一个也不宽恕”。
也正于此处,影片悄悄展开了另一面。
它最终呈现的是一个人的自我觉醒,是陈桂林破除“痴”的过程,这个过程,不仅包括明辨是非,识破洗脑术,更在于,他重新辨认出了意义。
这其中实际隐含着工具理性向价值理性的回归,是从追求“多”到追求“好”的转变,背后是从追求更大的名声,到追求一种道德的生活。
所以《周处》作为“善恶三部曲”的第二部,延续了第一部《复仇者之死》对于宗教及善恶问题的质询。
《复仇》问的是,出于正义的极端复仇行为,真的道德吗?而《周处》则重申了,人的觉醒以及自我裁决的重要。
《周处除三害》不是杰作,但可以肯定,它是部个性张扬的作品。
如果带入元电影视角,将陈桂林躲在隔壁酒店,透过窗子偷窥香港仔侵犯小美的一幕,视为对电影窥淫机制的某种复现,以及,把最后礼堂上的邪教场面,看作电影催眠功能的指涉,会发现,导演实际早已把观众带入到文本中,成为讥诮或警醒的对象。
这无疑又是另一重冒犯。
于影片外,《周处》因其特殊身份,还制造了额外的意义。
它是一部由香港导演带领台湾动作团队拍摄的港片风格的台湾片。这不仅帮台湾电影革新了黑帮、犯罪类型片的制作,也帮台湾本土的武指团队证明了,他们也可以驾驭高标准的动作戏。
此外,近年来,台港合拍片也成为一种新现象,预示着,面临越发逼仄的本土市场,香港的年轻导演们正在努力寻求新的创作空间。
最后,对于黄精甫而言,这自然也是一次体面的回归。
时隔十年,这个几乎失去机会的香港导演,在台湾赢得了重生,如今,这部新作也已登陆大陆院线,实现了三地巡游。
“我不是怕死,而是怕死了都没人记得。”
这句出自陈桂林之口的话,也像是黄精甫说给自己听的。
香港导演黄精甫执导,阮经天、王净、袁富华、陈以文主演的台湾犯罪片《周处除三害》(下称《周处》)已在台湾和香港上映,因为畅快淋漓的暴力美学,以及探讨人性善恶、在地邪教等影片主题,旋即引起广大回响。电影早前更入围第60届金马奖七项提名,包括「最佳导演」、「最佳男主角」等大奖,风头一时无两。
可就在最近,另一位台湾导演钱人豪(《混混天团》《尸城》)却指控《周处除三害》涉嫌抄袭。钱人豪10月13日在脸书发文不点名指责电影与他筹备多年的「无法无天」故事大纲「几乎一模一样」,包括角色金句、故事情节、主角名字都类似,当时他表示会先发函询问对方再决定后续行动。
黄精甫10月15日写下千字文反击,分享创作《周处》的心路历程。他表示从《复仇者之死》以来便有拍摄三部曲的想法,希望深入探讨「善恶」「人性」及「宗教」等主题。《周处》的原初概念始于2011年,黄在与多位电影同业面前提到故事蓝本。2012年在内地拍摄《恶战》,回香港进行后期制作时与一位监制朋友再次提及《周处》的故事。
2019年,黄经林育贤导演介绍,认识了李烈及黄江丰两位监制,于交谈间认为故事可有发展空间。黄精甫随后表示在2020年8月完成《周处》的故事大纲,全篇12页纸,当时的片名沿用了个人喜好的《罪与罚》(《复仇者之死》原名也是「罪与罚」),及后开始筹备的时候改名为《周处除三害》。
黄精甫更强调《周处》的剧情结构、人物、主题风格及宗教命题,与《复仇者之死》一脉相承,《复仇者之死》已经奠定「善、恶」三部曲的基调。而对于沸沸扬扬的抄袭传闻,黄在文中表示无奈,「这种故事每天都不知道有多少人会聊到,满街都是,只是『谁先爱上谁』,谁都说不准。」
钱人豪显然并不满意黄精甫的声明,同日稍晚在脸书质疑对方:「请你们只要敢简单说1句『我们保证《周处》是原创。』就好。」更于10月16日在社交媒体分享他与黄精甫的相识过程,并表示黄早在2006年就听他说过「无法无天」的故事构想。
在收到《周处》一方要求三天内道歉,否则要提告的律师函后,得不到对方一句道歉的钱人豪日前也正式提告对方,双方将对簿公堂。他在10月18日发文并提供19张截图证据,强调创作时间绝对早于《周处》。如 1.角色姓名:陈广州(对应男主角「陈桂林」)、陈火(对应警察「陈灰」)、被当成禁脔的按摩店女孩(对应片中王净饰演的在发廊洗头妹「小美」)。
2.一些关键情节雷同:陈广州原打算去警局自首,却发现不但要排队,而且他在通缉犯名单上只排行第二,乏人问津,乃决心死前留名,干掉排行第一的罪犯(片中陈桂林排行第三,要干掉前两位)。
而在「无法无天」另一个版本里,被诊断出脑癌的陈广州要干一票大的,打算趁公祭混乱干掉势力庞大的仇家扬名立万。影片里「公祭」击杀仇家一段被置于开头,彼时陈桂林未知自己身患绝症,只是作为杀手执行老大吩咐的任务。
陈广州趁乱逃离公祭现场,顺手拿起一旁土地公庙的铁制香炉砸向阻拦的年轻警员,由于混有竹刺,警员的右眼被戳瞎,在《周处》开头也同样有类似情节,不过是陈桂林和刑警陈灰的追逐打斗,陈灰的一只眼睛也是被香炉戳盲。
陈广州在寻找排名第一的「毒蛇」期间,在一间按摩院恰好遇见被毒蛇挟持作为「禁脔」(仅独自享有,不容别人染指的东西)按摩店女孩,于是他决定出手相救。《周处》里的「毒蛇」即由袁富华饰演的排行第二的通缉犯「香港仔」,英文片名「The Pig, the Snake and the Pigeon」,既有致敬《黄昏三镖客》(The Good, the Bad and the Ugly)之意,同时亦借鉴了佛教观念中的「贪嗔痴」三毒,其中与「嗔」相对应的动物形象就是毒蛇。香港仔是小美的继父,小美亲生母亲多年前因替丈夫顶罪而身陷囹圄,香港仔以照顾继女的名义,实际上将其视为自己的玩物。
3.台词和对白:影片最经典的一句台词是陈桂林的「我不是怕死啊,我是怕死了都没人记得」,而在「无法无天」的故事大纲里也有类似对白:「我不怕死,我怕死了都没人知道!」
又如「公祭」一段,「无法无天」是平头男子(即陈广州)与另一名黑帮分子阿明闲聊,阿明讲到一个作恶多端的罪犯时直言「根本就是个肖欸(疯子)」平头男子则笑了笑回道,「有那么嚣张啊,听起来挺猛的!」;在《周处》是陈桂林和金毛(刘子铨 饰)交谈,并由金毛说出意思相近的台词:「虽然他是个疯子,但我觉得他挺猛的」。
此外,根据《周处》一方接受访问时的说法,台湾用以保护知识产权的《著作权法》上并无抄袭说法,只有「重制权」或「改作权」的侵害,当内容「有实质相似」或证明创作时彼此「高度接触」,才能认定抄袭。《著作权法》仅保护「表达」,而不保护「思想」等抽象事物的相似,要认定抄袭的难度颇高,钱人豪必须提出具体证据,包括他曾对外发表过的文字内容或影像纪录等等。不然两个类似的作品就有可能是独立创作(各自拥有著作权),不会构成侵权。
客观地讲,如果从钱人豪导演在脸书提供的图片证据来看,《周处》与「无法无天」在内容上确实有高度雷同之处,但单凭这些是否就能构成电影抄袭的实质证据,仍存不少困难,其中某些情节或台词并不罕见,对方完全可以高度类似但不构成剽窃为理由开脱。能否在法庭之上提供更多更有力的证据,是处于弱势的钱导取得重大突破的关键。
《周处》也有其建基于「经典新诠」之上的一套文本系统,影片后半部着力刻画邪教对信众的身心控制,以及幡然醒悟后的陈桂林以一场恶趣味式屠杀「弑(伪)神」的疯狂行径。考虑到「无法无天」的创作时间约在2006-2018年期间,而台湾邪教是近几年才成为引发社会关注的公共性事件,这部分电影剽窃的可能性不大。
钱人豪在社交媒体坦言,「无法无天」的故事有部分源于1997—2002年当导演前在林森北路街头讨生活的阅历,融入当地有名的黑帮大佬们分享的人生经历,真实的台湾社会秘辛,再加上他自己的想象而写成。
可以肯定的是,「无法无天」和《周处》的主人公都多少参考了台湾犯罪史上知名的重刑犯刘焕荣(陈广州也有台湾另一凶残罪犯,绰号「鬼见愁」林来福的影子),前「十大枪击要犯」。手法冷血残暴,犯下多宗枪击杀人案,由于只针对黑道中人,故被称为「黑帮杀手」。
刘焕荣满手鲜血,但在被捕之后却重改前非,不仅著书作画,还参与「拯救雏妓运动」,向慈善团体捐款助人,而在执行枪决时,更昂首阔步慷慨赴死,这一幕又与戏中陈桂林坦然接受死刑何其相似。
目前,钱人豪对《周处》的抄袭指控已经进入司法程序,无论结果如何,相信都会引起普通观众/读者、学者与评论家们对「何谓原创」「如何定义剽窃」「保护创作者权益」等问题的关注,延伸至台湾相关法律制定的漏洞,并藉此展开新一轮思考和讨论。
撇开这次抄袭风波,《周处除三害》到底表现如何?不妨先从动作戏论之。过去以「警匪」、「犯罪」包装的主流动作片在台湾不怎么受欢迎,单一类型很难吸引观众进场,因此台湾的电影人们通常在一部作品中糅合多类型和主题,提供观众除动作之外的其他感官刺激。内地观众较为熟悉的程伟豪导演在其新作《关于我和鬼变成家人的那件事》中便将同性冥婚、灵异温情与动作元素共冶一炉,加上台湾电影特有的社会关怀,票房成绩自然不俗。
同样地,《周处》不是一部纯以动作场面为主导的作品,合计仅有三场值得留意的动作戏,分别是开场陈桂林与陈灰(李李仁 饰)的追逐打斗、陈桂林追杀香港仔和结尾处血腥骇人的屠杀戏(也包括无武器时被多名教徒压制)。尽管如此,浸淫港产片多年的黄精甫,联手动作指导洪昰颢,利用有限时间和资源,炮制出极具观赏性的动作场面。
像是陈桂林与陈灰的警匪追逐,除了以特写捕捉激烈追逐和打斗时的姿势和动作,还时不时透过高空俯瞰等中远镜头,展示人物所处的具体方位与距离,能让观众对空间产生清楚认知,而不是蒙太奇剪辑的「缺斤少两」,最大限度保证追逐缠斗所产生的感官刺激的连贯性。
另外,无论是陈桂林与陈灰,还是加入了香港仔的三人追逐戏,从中皆可透过动作看出不同人物的形象、行事风格。譬如陈桂林与陈灰的第一场追逐戏,刑警陈灰所展现的搏斗技巧说明他受过专业训练,会用擒拿技、关节技对敌,相较于草莽作风的陈桂林拥有技术层面的优势。
但是,陈桂林既为亡命之徒,陷于困兽之斗时会赌尽身边一切生存机会,善用周围触手可及的物件——陈桂林能成功逃脱,绝非实力高过刑警,而是依靠狭窄空间、带刺香炉刚好在手边等一连串「巧合」。
第二场战斗,前半段延续了首场「专家对莽汉」的差异化风格,后面陈桂林与香港仔两个江湖中人之间的对决,打斗毫无章法,也都有一种拿命去拼的悍劲。
纵观这两场动作戏,不见花哨复杂的武术及格斗设计,而更标榜死缠烂打,以性命为赌注,极其肮脏和无赖的死斗,令人想起郑保瑞的《狗咬狗》。而且搏斗过程对人物被利物刺伤,或摩擦撕裂时的「痛感」的强调和操纵亦让《周处》的动作场面更具真实感,可见现今的台湾动作电影发展已不单纯向港产警匪片取经,而是扩大到近十年发扬光大的东南亚动作电影(托尼·贾、伊科·乌艾斯等武打明星的加入也对港产片影响甚深)。
陈桂林面对邪教教徒的动作戏,虽然没有前两场那么惊心动魄,但也讲究合理性。一开始陈桂林在多名教徒的压制下无法动弹,教会是一片空旷的场地,身边没有任何物品供其利用,又是以寡敌众,落败是必然之事。及后陈桂林持枪大开杀戒,亦没有忘记枪支的物理性质。卡膛(兼具叙事功能)和装弹的动作中断了杀戮过程的流畅性,反而催生出另类的「笨拙」趣味。
香港中文大学教授彭丽君曾在著作《黄昏未晚 后九七香港电影》以《江湖》和《阿嫂》为例,从「视觉-叙事」出发,对初出茅庐的黄精甫的创作风格进行详细分析。其中,她认为,黄大部分的密集视觉操控,很多都「纯粹是美学性的,没有什么叙事动机,电影中所显示的强烈的作者在场,跟任何类型片标准或观众的欲望都不会妥协。」(<第五章 香港黑帮的边缘:黄精甫及其视觉过剩>,P128)
换言之,在黄精甫的作品里始终存在着一种视觉与叙事的断裂状态,主要体现在人物、叙事内容往往成为视觉形式的附庸。这种视觉上的「过剩」更会反过来破坏故事的逻辑性和完整性。
《周处除三害》也呈现出类似倾向,尽管对古文经典的现代新解、引入佛教观念、社会议题,以及导演最喜欢的对人性善恶、罪与罚的探讨,让电影文本看似丰富起来。然而,当中大部分内容均被导演转化成令人眼花缭乱的视觉符号,由始至终观看到的只是它们的华丽「表面」,内在肌理不是陷入混乱,就是空空如也,什么也「读」不到。
例如,影片以三大通缉犯——尊者、香港仔、陈桂林——分别指代「贪嗔痴」及其动物形象:鸽子、蛇、猪,通过推进三人(追逐绞杀、欺骗与救赎)关系,呈现各自面对的命运。纵然阮经天、袁富华和陈以文这三位好演员力求以动作及表情细节丰富人物厚度,但过分依赖视觉而忽略文本的精雕细琢,结果就是人物与背后的象征意义皆流于表面。不仅缺乏人物心理更深入的探索,而且导演刻意外显的其实是一种单调、猎奇的「癫狂」,如同那些只营造视觉冲击,却毫无意义的杀人场面。
至于陈桂林枪杀教徒的骇人高潮,我们都知道影片的主题是「透过杀戮之旅,替虚无人生寻找意义」,即「周处除三害」的精神内核——主角怀着向善的心除恶(包括身为祸害的自己)。故此,陈桂林干掉死性不改、偷呃拐骗的尊者,既为实现人死留名的愿望,也以幡然顿悟的「反英雄」之姿为社会锄奸。
然而,我最不能理解的是,针对余下教徒的「大屠杀」与个人的「救赎」之间的联系是什么,两者又是如何形成联系的,不如说,这就是一场纯由视觉(无意义)氛围所推动的戏码。或许不少观众会欣赏暴力画面带来的激爽,可在连最基本的人物动机和叙事逻辑都缺失的情况下,黄精甫又该如何兑现早于创作之初定下的目标和野心呢?
如果说《江湖》和《阿嫂》尚且体现了年轻气盛的黄精甫努力地以视觉过度的美学挑战香港黑帮类型传统的陈旧规条,那么如今的《周处》更像是人到中年的他选择向商业妥协却不得要领的悲凉写照。
电影本身等同于片中的邪教骗局,「生命最大的意义,就是没有意义。」曾几何时,这恰恰是黄精甫秉持的美学核心,而现在却藉必遭消灭的反派之口说出,可见他急切地想要替主人公(作品)确立意义,也不慎沾染上了尊者的伪善,沉溺于自己捏造的影像谎言之中。
又或者,如影评人汤祯兆指出的,黄精甫的创作「无力平衡叙事性及视觉风格的失衡」,所谓「视觉过剩」只是叙事元素掌控上的「力有不逮」,而非一种自觉的美学追求。(<如何理解「视觉过剩」?以黄精甫为案例分析>,2011)
事实上,彭丽君当初也在文章最后一段表达了自己的质疑,「这种感官的重新配置,除了彰显『自由』外,有否同时制造『多元』,让我们看到一个新世界的可能?黄精甫的作品,似乎就是缺乏了这方面由美学转换为政治的有意识空间,令电影的层次无法提升。它们拒绝被阅读,也实在没有什么可阅读。」(P129)
成为「新造的人」,是恶人陈桂林的愿望,亦是自《复仇者之死》开始极力平衡视觉与叙事,却屡屡铩羽而归的黄精甫的愿望。陈桂林声称他做到了,死刑即是救赎;而《周处》非但未能实现此一愿望,甚至还强行披上「意义深刻」的伪装。讽刺的是,唯有在那场将生死交予天意的屠杀戏里,黄精甫才得以暂时卸下沉重的伪装,尽情挥洒拒绝意义的恶趣味,将所剩无几的子弹通通射向自己一手制造的「伪神/怪物」。
本文首发于「虹膜」
作为帮会题材爱好者,专为这个片子飞了趟香港。一为要见识见识所谓「台湾影史极恶电影」在当下时态的创作语境里究竟有多狠,二是想看看阮经天在内娱蹉跎十年后再剃回圆寸演流氓成色几何。
以剧情论,冲击感不如当年《艋舺》,故事的价值却远甚之。宗教外衣的花遮柳掩之下,电影其实在讲一个命题:好汉的身价。
说到好汉这个词,当然是要上溯人类黑道文学永远的神《水浒传》。
黑社会文艺的一条金线,就是抛开英雄叙事,专门刻画这些自命「是条汉子」者的强徒的心态。
「英雄」的行事动机是利他,而「好汉」可以只为了自己,但要让观众看到一个有勇武有血性的人格。一言蔽之:好汉是不能被欺负的。受了侮辱与损害,他们敢愤怒,敢铤而走险,并且敢于承受代价,因为男子汉的尊严是更高的原则。
理解了这个古老而中二的原则,也就理解了《周处除三害》拔群于一般黑道片的亮点所在:冲突的设置完全跳出了「黑吃黑」这个千层锦套头,杀戮不是为了利益,也不为惩戒或报复,只是出于一个亡命汉对自己价值的执念。
金马60颁奖礼上,最佳男主入围的片段选了陈桂林在警局墙上瞥见【全台三大通缉犯告示】眼神变化的那组镜头,可谓内行看门道。大丈夫的身价不能只是半张黄纸,这种匹夫之怒是足以摧毁一切标准的力量,如关圣帝君的神谕般不容侵犯。阮经天这段演得确实好,眼神压得很静,但带出了角色内心的狷介与怨毒,令人想起勒内夏尔的诗:「愤怒与神秘已轮番将他诱惑烧尽,然后完结他虎耳草之临终的年代到来。」
这种执着,就是陈桂林的「痴」。
电影以佛教三毒中「贪嗔痴」来象喻三名黑道罪犯,其实这三人的世界完全不同:
林禄和的世界是澎湖的仙踪绿野,天涯海角三界外,他要做这个幻境的主;香港仔的世界是一块花花地盘,台中也好金门也好,他在哪里就要这里所有人都怕他;陈桂林的世界最小,就是他身上那件宽大的垫肩黑西装。花絮里说这身衣服是他死去的老大送给他的,是他最值钱的东西——值钱二字自然也是一语双关。
老鹰乐队的名曲《亡命之徒》里有这么两句:
And freedom, oh freedom well, that's just some people talkin' . Your prison is walking through this world all alone.
本来是写西部悍匪的歌词,映射在陈桂林这个二十一世纪的东方古典暴徒身上也很恰当,那件衣服是他的风范,也是他的牢笼。
在「出来混的」尊严之锁下,最大的恐惧是被轻视,最管用的救赎是杀死另外两个无仇无怨的冤亲债主。至于解救无辜少女,审判披羊皮的神棍,都只是行程窗外的野草闲花,路过顺手一采,给观众一点情感上的刺激。
我很喜欢陈桂林杀香港仔那场戏的一个细节。
香港仔死前最后一句话是:给我一个(杀我的)理由。同样搏斗到狼狈脱力的陈桂林喘着气,不答话,只略移枪管,在自己被划破的眉骨上敲了两下——那是前一天香港仔用剃须刀给他颜色的结果。
给出这个理由,说明这两条悍兽在此刻互认了同类,因为他们遵循同一套暗黑又磊落的信条:好汉的尊严是不容冒犯的,谁要是羞辱了他,谁就得付出生命的代价。以剧情论,杀香港仔这段故事设计偏简陋,但这个细节的力量足以挽救前面整段。
电影高潮是杀林禄和的戏,掺进来一些英雄叙事,像爽片,但一门良贱悉数屠戮的设置还是保留了主角人格的野蛮,很好。那句「上天惩罚你玩弄苍生」是和杀香港仔同一个理由的放大版,此刻「上天」和「苍生」都是陈桂林,以荒谬对荒谬,以私刑对私刑。
观众看恢复血性的陈桂林砍瓜切菜一般排头儿射杀信徒,不觉残忍只觉快意,因为这本质是一种复仇。所有黑道故事的本质都是复仇,不讲恕道是好汉对自己的道德责任。如果没有这场挑战底线的灵修堂大屠杀戏,陈桂林这个角色的含金量要减三分。
但也并不是所有情节都这么丝滑。陈桂林这个角色是很复杂的,本质是个狂徒,不需要别人理解,但编剧又必须经常通过台词向观众解释他的疯狂动机,难免失于外露。
电影前半段的点题情节,陈桂林自首「失败」后,像条炸毛的丧家犬般来到女医师面前进行自我价值的喃喃怀疑,且前后怀疑了两次。女医师作为半个同道,阅尽无聊生死,应该最懂这些江湖草芥人死留名的理想,不需要这样被一再告知。更何况那句:「我不是怕死啊,我是怕死了都没人记得。」
事关终极焦虑的心魔,直接这么讲出来反而失去力度,更失去做兄弟的体面。
和小美这个角色的关系处理上,有时也让人觉得漏气。比如两个人坐在沙丘上聊彼此的困境,互相问为什么,还问两遍。编剧想刻画同是天涯沦落人又彼此不能理解的孤独感,但忽视了角色的性格。
陈桂林是自我观念极强的人,不应该对人与人观念不同这件事表示诧异。
一个好的处理是分别之前,小美问陈桂林,我们还会再见面吗?陈桂林不答,转身顶着海风走掉,像条野犬一样消失在公路另一头,这种冷淡感才是他对外在世界的应答方式。至于最后的剃须送别双泪垂,更是续貂了。
电影结尾这十几分钟,确实比较难评。
导演需要呈现一个罪犯的伏法,观众也希望看到主角命运的终局,女医师带来的真相加深了故事的讽刺,如果影片结束在陈桂林听闻真相后那个复杂的笑意特写上,结束于观众未来得及转化为遭愚弄之感的惊奇与怜悯中,反倒好了。可惜没有。
剃须那场戏,如果导演把陈桂林的泪水的含义指向被拯救的惭愧与重新做人的自我治愈,那真是一败涂地。——可惜确实是这样,因为行刑前,陈桂林留给这个世界的遗言是:我对不起大家,对不起社会,对不起。
这句要命的台词,让陈桂林这个角色垂直从《水浒传》跌进《荡寇志》,如果还有救,就是他没说出来的半句是到底对得起自己,于是还能肃穆地吃完最后一餐饭,抽完最后一颗烟,无怨无悔地接受死刑。但他道了歉即是有悔。
他不该有悔。
陈桂林的心里从来只有他自己,就连自首也不是浪子回头,是已逞铅刀一割之用的夫复何求,超出了简单的是非,所以有人生况味。有悔是高贵,无悔是本色,如史书中一笑向风刎颈的古豪客。让他忏悔,俗了。
不过,结尾有一处设置很巧妙,就是少女与野兽式的麦琪礼物梗。
对陈桂林来说,人生一世,只感受过来自两个人的温情:奶奶和老大。奶奶留给他一支卡通手表(象喻童年),老大留给他一身西装(象喻男子汉的价值感),这两件东西,相对于他要除掉的「两害」,是他无论如何要留住的「两善」。西装被香港仔划坏,手表被林禄和假装烧掉,那么陈桂林要这两个人的命,也就天经地义了。
所以,临死之前,小美替陈桂林补好了西装,补的也是这条孤狼空冷的心窝。手表留给了小美,虽然有点矫情,也说得通了,这位过客成为了他生命中的第三次善意,对于观众来说,也是一种弥补。
最后说一下演员。
阮经天确实发挥出色,全片没有涣散的地方,担得起两个多小时佯狂难免假成真的大男主戏。他的身形和眼神都极有型格,像破巷里的狼犬,夜雨里的孤鹰,落拓、锋利与癫狂俱在。
只是片中主要造型和人物生存环境与去年《查无此心》的林佑生有一部分撞款,新鲜感不够,前半段文戏里角色性格模糊,直到开始谋划除三害行动后,那一脸打不服的狠劲儿才逐渐释放出来,高潮部分又出来一种举重若轻的幽默感,一层一层给到观众,确实值得一个金马影帝提名。
𝟐.𝟐𝟒 在京看完点映补充下
内地版比香港上映版本主要改了两处:
第一想也不用想,灵修堂屠杀那场。镜头大幅替换为陈桂林开枪怼脸和尊者画像特写(这俩镜头反复出现太多次了),去掉了原片里信众们面对枪口千姿百态的反应,以及陈桂林杀了一半坐在舞台上悠闲换弹等等刻画主角心态的镜头,整场戏的荒诞感和爽感都削弱了一些。
第二是最后行刑前,官方人员跟陈桂林确认身份的台词。只保留了姓名和身份证号这两句,删了一句「生于民国七十五年」,也就是陈桂林终年是𝟑𝟔岁这个信息。(电影时间线是𝟐𝟎𝟐𝟐,小吃摊送𝐱光片那场戏店家墙上日历有写)
比较明显的是以上两处。还有一些细节镜头似乎有微差别,主要是陈桂林和陈灰开场的打斗戏,香炉刺眼和菜场墙壁刮脸的原始画面我印象里都更血腥,是真的看着就觉得疼。不过这个影响不大。
整体而言,作为全片最高潮的段落,灵修堂那场戏效果打了折扣,比较可惜,让内地版本的五星直接变四星。
𝟐.𝟐𝟖 新增一个发自内心的建议:
评论区很多豆友在问有删改还值不值得去影院看,个人建议:应看尽看。
内地版影片保留了完整时长和所有场次,从叙事上和主角刻画上都没有丢东西,不影响大家欣赏和消化这个精彩的故事。
至于部分豆友很在意的「场面震撼感」的削弱,我想说,本片真正的震撼感来自故事核,珍稀的题材,出人预料的情节,不断起伏的冲击,直到结尾依然给人当头棒喝的反转。在如今内娱短视频式宣发生态下,大家早就被剧透到底,这才是观影乐趣与刺激感的最大缺失,远甚于一场戏中部分镜头的缺失。因此,如果连剧透都可以接受,希望不要因为两处删改而错过这部对内地院线来说弥足珍贵的电影。
影片的质量毋庸置疑,去年金马奖入围七项(含最佳男主、最佳导演2个核心奖),今年金像奖入围了最佳亚洲华语电影(创作班底非港人因此不能入围最佳影片,只能走亚洲序列),会是一部十年之后依然被人观看和讨论的作品。
正如评论区一位豆友所说:每个人喜好不同,满足自己的方式也不同,但到院线看的感觉毕竟是不一样的。
恕我直言,有厌蠢症的我,看这个片子实在太解压了!
你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感觉:每天上班打工,被绩效和deadline所驱赶,讨好上司和甲方,对同事笑脸相迎,耗尽你内外的精力。好不容易加完班打卡回家,走路、坐地铁的时候,在涌动的人群里自己只占小小的一方空间,又让你感受到卑微和迷茫?试想有那么一天,你可以不被他人的眼光定义,走着六亲不认的步伐,活出自在的样子吗?看完《周处除三害》之后,彻底被这部上头的“神”片给爽到了!
已经很久没见过行事作风这么直接的角色了。阮经天饰演的男主陈桂林,开场就在人群里给了黑帮老大包头一枪,丝毫不躲躲藏藏、扭扭捏捏,甚至同时被黑白两道追杀到逃跑的时候,也不忘仰天大叫、爽到邪笑,就好像整个世界是他的游乐场一样,看着一群严肃而被迫上工的大人,满是嘲笑,这种状态简直是我做梦都想达到的!不过当然也有一些曲折,阿嫲离世,自己又被“诊断为绝症”,还是令陈桂林感到很痛苦的。不过一番短暂挣扎之后,男主拒绝精神内耗,看着通缉犯榜单上自己只排第三,他果断下定决心,要杀掉前两名要犯之后光荣自首,向世人留下自己的大名,于是他说干就干!
第二名的香港仔是个老变态,精神不稳定又小心眼,胁迫王净女神当他的情人,又整天对她和自己的小弟犯疑心病,各种折磨,这样的人怎么能具备当老大的格局呢?于是陈桂林果断上门追杀他,硬生生把香港仔追到野外,将其肉搏猛K而死,还几枪解决了他的小弟,彻底解救王净饰演的小美,扬长而去。头号要犯林禄和更是一个耍骗局的阴谋小人,创立了邪教整天就知道洗脑骗钱,还真培养了一群死忠整天唱歌拜神,他甚至一度就要把陈桂林成功欺骗了。当陈桂林得知真相后,岂能了得?当众跑到邪教灵修堂之上,对林禄和还有乌合信众进行了反邪教式审判,蠢人最终全部吃了枪子儿。而陈桂林终于在为民除掉两害后自首,自此三害皆除。在我看来,这个结局当然不是悲剧,男主找到了自洽的世界观和自我,最后自首也并不是接受他人的审判,而是自我层面的选择,这是一种精神上的胜利。多么羡慕男主的精神状态,希望每个看完影片的观众都能被解压爽到,学会不被他人的规则所审判和定义!
把王净这条线全部删掉,这部电影可以再上一个台阶。
以暴制暴,详解邪教。这片能过审,是广电局的进步吧,希望再接再厉
情緒做得非常飽滿,大爽片,很久沒看到後半段嗑/嗨了的片子,桂林仔幹他丫的!煽情部分我聽到旁邊有觀眾哭耶,但感覺爽度做得比煽情的情緒好!
原來「周初除三害」是《世說新語》的一個典故,非常準確地用在了陳桂林的故事上。得知自己命不久矣,決定乾掉比自己還惡的人罪後再自首,最後世人所記住的就只有「陳桂林」。陳桂林進入復仇的「遊戲」後,前半部分是黑幫片,偵探般找到香港仔,伏擊、觀察、追逐、廝殺,血漿四射,緊張擔心,動作設計非常棒,爽就完事兒了。後半部分是邪典片,先讓觀眾緩衝一下剛剛結束的血腥暴力,來到一個神秘有聖潔的「殿堂」,原本在詭譎不安之中,漸漸得到舒心,直到剛要擁有安全感的時候,再瞬間撕開這間潔白下的污糟,撕開尊者的偽裝,再用酣暢淋灕又帶有諷刺喜感的瘋殺,結束了這場荒誕之旅。最後回歸本心,一切真相大白,是善意的謊言拯救了惡,還是內心的善不會泯滅,值得去思考,實在尤為深刻,是一部優秀的類型電影,阮經天這次的表演也達到了影帝級別。
贵卿,我愿意称您一声黑道教母,台湾三个大魔头,都是您救回来的
年度必看华语片,憋笑憋出内伤!从调度到摄影,从打戏到表演,从尺度到笑点,各方面都给人惊喜的片子,无法用一个词准确来形容,和《关于我和鬼家人变成鬼的那件事》一样堪称年度“妖艳贱货”。影片借用“周处除三害”的典故,讲述一个杀手的末路人生,用杀戮去寻找人生存在的价值,最后却发现起点不过是个荒诞的谎言。没想到阮经天如此适合这个疯批角色,演技收放自如,打戏也拳拳到肉非常拼,和片子浑然天成,今年金马吴慷仁最有威胁的对手。
好久没觉得在电影院观影是件这么幸福的事情了
台湾吃太好了……
愿祖国早日统一 让宝岛影片共享春节档百亿市场!
灵修中心大开杀戒那场戏开年最佳,有刮骨疗毒功效,痛快!以及,这种尺度居然能上内地院线,牛哇。
作为一个厌蠢症患者,我必须给那段屠杀场面封神。单就有这样拍的勇气而言,黄精甫就值得金马最佳导演。
大屠殺我的年度封神場面,完美踩中嗨點。最近在電影院被氣堵的乳腺終於通了,爽到,謝謝
4.5 视听形式、动作虐杀场面、群戏、社会表达,每一项都极为夺目。阮经天塑造了华语影史都能排上号的魅力连环杀人犯,极端疯狂却又无限纯真,不疯魔不成活。当模糊掉角色的善与恶/罪与罚,杀到血肉横飞之后,仍会让人为他必然到来的结局唏嘘感动,哭到不行。本片是公路类型下血腥猎奇的“台湾奥德赛”,亦是通向内心净化的自我救赎。对精神控制、宗教信仰、死刑正当性等议题的探讨,全都由“贪嗔痴”的“我执”统摄起来,看似零散、实则统一。预订年度华语片TOP3。
通缉榜榜一大哥果然有点东西 把榜三都给忽悠瘸了
4.25關於我和鬼之後最好的台灣類型片,有一半要歸功於香港導演黃精甫,這次的創作先是借用了周處除三害的典故,讓主角自首之前親自剷除其他兩位與他榜上齊名的台灣通緝要犯,再來本片的英文片名致敬了黃昏三鏢客的英文片名,與三鏢客一樣片中皆有三個人,最後只有一人活到最後。不過本片的英文片名設計除了致敬三鏢客外,同時也暗示著佛教代表的三毒,豬代表著愚癡、蛇代表著憎恨、鴿子代表著貪慾,三毒意象各自對應到了阮經天、袁富華、陳以文所代表的角色。剷除神棍的大屠殺場面堪稱年度最佳,爽度堪比今年的捍衛任務4,想起了昆汀的惡棍特工和馬修范恩的金牌特務教堂大屠殺,黑色幽默一絕,同時這場戲也隱含著高級的政治隱喻。阮經天今年大回歸的一年,前有《查無此心》後有這部,台灣類型片未來如能持續朝這方向走,相信能持續拉近觀眾的距離。
电影7分,感觉上差口气,高潮一直上不去,好不容易上去了又不持久。后面很多对白和场景太多余,临结尾导演一股脑什么都想往里塞。阮经天10分,演技有层次又很放松,今年不拿金马我不服!
跟这比起来,春节档全像小学生的作业😆
那個邪教歌我都要會唱了
阮经天演技天花板
结局的子弹应该卡一下呀!再卡一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