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外婆终于被查出有神经官能综合症。用上“终于”一词是因为她的症状早在四十余年前便已显现:她与同事一言不合就能爆发激烈的争吵,在压力过大时总会感觉身体的某个部位隐隐作痛乃至暂时失语。在我三岁那年,她和外公分居,搬来和我们同住,这些症状有所减弱,但每到病痛出现时又会复发,并且愈加严重,她开始感觉到难以名状的巨大孤独,时常在小事上大发脾气,严重时她甚至试图自杀:第一次她吞了积攒数周的安眠药,第二次她用刀片割腕,当然,都被及时发现了。事后问起,她说感觉身体快要散架,不如这样来得痛快。我们愤怒地斥责她消极的态度,但始终找不到一个无可辩驳的理由来否定她的想法。
在看《爱》的时候,我对Georges的最后做法没有感到丝毫的意外,那既是熟悉哈内克的观众等待已久的残酷一击,也是某些人在同样情况下的最终选择。影片的前半段有一处情节,Georges去参加熟人的葬礼,回来时发现Anne坐在打开的窗户下面。从Anne脸上复杂的表情,口中“你为什么这么早就回来?”的质问,再到Georges后来不自然的沉默,不难看出Anne也想选择以自杀的方式逃脱瘫痪的折磨。瘫痪对她而言不仅仅是禁锢自由的枷锁,更是摧毁自尊心的一颗炮弹。她不想让人在小事上帮忙,不想照镜子,不想让人看见自己在轮椅上的样子,Georges心领神会,赶走了护工,甚至不愿让女儿进屋探视。所有的细节都是哈内克无声倾泻的洪水,狠狠地冲刷着每个人的心。
哈内克向来是一个擅于展示人类恶意的导演,无论是早期的冰川三部曲还是后来首度摘得金棕榈的《白丝带》都以极端的手法描绘了无处不在的原罪:肉欲、贪婪、愤怒、怠惰、冷漠、嫉妒。它们被压抑着,在看不见的地方汇成一道道暗流,不断侵蚀着社会和道德的根基,让摄影机下的家庭和生命倾覆。而这一切无非是我们自身的恶意所创造的死循环:毁灭使原罪的数量增殖,原罪使毁灭的过程加速。
但哈内克此次并非心怀恶意而来。《爱》想表达更多的是对生老病死的无奈,对他人情感上的依赖和一种生命的尊严感。尽管导演的镜头语言一如既往地冰冷,固定机位和几处距离感强烈的长镜头把观众锁在了局外人的位置上,逼仄的室内空间和无法自由活动的Anne使得气氛无比压抑;尽管生命力和耐心的损耗无时无刻不是一种刑求般的折磨,让人焦灼地等待铰链松开的那一刻;尽管影片有一个哈内克式的残酷同释然并存的结局,不断闯入室内的鸽子和放入鲜花如棺椁般被封存的房间直接在每个人的脑海里打下了烙印。每当Georges以超乎想象的平静和爱意搀扶和安慰Anne的时候,你还是能感觉到镜头背后那双眼睛的悲伤,和安哲罗普洛斯的《塞瑟岛之旅》相似,以冷静的包装封存了一份感性的内容。
我记得在家中的老相册里看过一张黑白户外照:在看不出天气的海边,外公坐在一块岩石上,穿着松垮的军装,抽着烟。外婆站在离镜头很远的地方,抬头看着天空。路上没有行人。很久以前读过一个故事,在故事的开始,两座巨大岛屿合成一大片陆地。后来它解体,漂往两个方向,岛屿不断分裂,不断风化缩小,最后成了海底的细沙。后来外婆午睡时梦见照片里的场景,醒来后去阳台浇花,终于想起那天有云从头顶狂奔而过,像是通往自由的启示。再后来,他们分开了。
距离和苦难的终点不一定会有幸福,有时妥协与放弃能够避免某些更为可怕的事情发生。Georges同Anne的爱势必会成为驱使一方为另一方终结痛楚的动力。你可以说这种做法是自私的,不负责任的,但你不能否认这也是一种给予自由的方式,一段被迫提前告别的爱情。哈内克写出的故事或许总是显得有些残忍,不过这次它至少套上了一层温柔的外壳。
缺失了重要部分的生命好比一片逐渐解体的大陆,破碎的部分将跟随地壳和洋流运动的方向四散漂零,就像是存留于他人脑海中关于死者的记忆。时间是不断上涌的潮水,逐渐吞没失去母体的土地,世代更迭之后,他们在世界上留存的大部分痕迹都将被消除,这是死亡和离别使人畏惧的原因。在送走了爱人之后,在构成生活的最后一片陆地漂离之后,Georges追着Anne的幻影离开了公寓。乔伊斯《都柏林人》的终篇旁白般在我的脑海中浮现:
“是的,整个爱尔兰都在下雪。雪落在晦暗的中部平原的每一片土地上,落在没有树木的山丘上,轻轻地落在艾伦沼地上,落在西面山农河汹涌澎湃的黑浪之中。它落在山丘上孤零零的教堂墓地的每一个角落,迈克尔•福瑞就葬在那里。它飘落下来,厚厚地堆积在歪斜的十字架和墓碑上,堆积在小门一根根栅栏的尖顶上,堆积在光秃秃的荆棘丛上。他听着雪花隐隐约约地飘落,慢慢地睡着了,雪花穿过宇宙轻轻地落下,就像它们的结局那样,落在所有生者和死者的身上。”
* 本文部分灵感来自
吴冠军:《“只是当时已惘然”——对<色·戒>十年后的拉康主义重访》
哈内克的温柔?
于佩尔曾评价哈内克:“每部片都很激进”。如她所言,从早年的冰川三部曲,到极度冒犯观众的《趣味游戏》,再到本世纪初锋芒毕露的《钢琴教师》《隐藏摄像机》,以及获得金棕榈大奖的《白丝带》,哈内克一直专注于对现代社会人的异化与中产阶级虚伪生活的批判。
假如尝试描述美丽,它立刻就变成谎言。
他的多数作品贯彻了他自己在关于《机遇编年史的七十一块碎片》的访谈中所提到的如上原则:没有一丝美好,更不曾煽情粉饰,而是直面冰冷的现实,克制地组接时间的碎片,时而释放不动声色的暴力与深沉决绝的控诉。
然而,在《爱·慕》中,我们看到了哈内克少有的温柔面向(之前的《死于叛乱》则是另一部饱含深情的作品)。在细腻的人物关系呈现中,我们似乎难觅曾经批判锋芒的踪迹。
那么,这是否真的仅仅是一部描绘“爱”的作品?汉内克先前深谙的社会观察与中产批判是否就此缺位?
当我们尝试跳出影片中两位主角的视角限制,或许能够发现更为广阔的空间,并重新发掘“爱”的定义所在。
爱的躯壳
在影片开头,哈内克安排了一个极为独特的固定长镜头:从舞台拍向观众席,完全规则的正中心轴对称视角。Georges与Anne落座于与镜头中等距离的左边。灯光渐暗,画外是主持人声音清脆的开场白,而座位上的绅士女士结束了他们社交活动的寒暄,整齐划一地鼓掌,沉郁的琴声响起……
汉内克一直是极为精准的空间感营造者。假如要铺叙二人的情感关系,我们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展示庞大空间的镜头到底有何作用。毫无疑问,导演是将两位老人放置于中产阶级的语境下观察的。整个镜头中既展露出中产阶级文化社交场所的优雅,又从另一方面烘托出这一社群规整、严肃甚至压抑的仪式气氛。观众被固定景框长时间束缚直视这一群体的过程,也是感受这一场所对人行为规训的过程。
假如沿着如此的逻辑思索,那么两位主角的情感,从这一镜头开始便被置入某种群体性秩序之中。之后所有满含爱意的描绘,都有可能掺入更为复杂的影响因素。
剧院的段落之后,所有的场景都被限制于公寓楼之内。无论是开头房间门被警察冲破,还是二人回家后关于小偷撬门的讨论;无论是Georges在噩梦中走出房子在走廊中遭遇凶手,以及最终Georges封锁房门;无论穿插的大量关于屋内布置的空镜头,还是结尾女儿对空荡荡房间的检视……如此种种似乎都在暗示这一空间对于维系二人生活安全感以及情感稳定性的重要意义,它仿佛成为了二人生活的具象包裹。而具象的空间,又与抽象的人物心理形成呼应。
影片构建了诸多配角与主角的关系,女儿Eva便是极为重要的一位。女儿的第一个镜头便带有很强的疏离感。客厅中,Eva位于左侧,右脸朝向观众,Georges位于右侧,左后脑朝向观众。二人各自坐在单人沙发上,保持着十分尊重而友好的距离。女儿自顾自地絮说着自己的生活,时不时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于佩尔将女儿这种仿佛汇报工作一般的“专业”感完全内含于表演之中。
在提到自己的下一代时,女儿也不经意间强调了他们“很独立”。然而,当Georges突然问及她的感情状况时,Eva却反应慢半拍——从中我们不难看出,女儿在父亲面前习惯展现的,是一种和谐而自由的图景。之后,Eva提到儿时偷听Georges二人做爱的声音,认为这是一家人能够“一直在一起”的表示。无论是在父亲面前不自觉的遮掩,还是儿时关于父母的“恩爱”回忆,都直接或间接地维护这个家庭的完整性。
无独有偶,本片中另一角色,邻居(或是友人?)Méry先生在帮助Georges搬运后也对Georges说道:“我妻子和我,非常敬佩您所做的一切。”哈内克从来不会让自己的影片留有赘余,假如对Georges与Anne的爱意描绘已经足够有说服力,那么如此前后呼应(和Eva的言语呼应)、意义重复的倾向性台词又会有何作用?难道仅仅最简单的烘托吗?
让我们再次回到开头那个镜头中的语境中来:Georges与Anne二人的意义不仅在于他们自身,还在于他们二人的生活状态对于他们所处的中产阶级群体而言的模范性。而这代表的不仅是简单的精神力量,更关乎家庭的价值体系与生活姿态。在这一道德范式中:照顾、扶持以努力回到“优雅”、“端庄”的生活状态才是最能被接受的爱的表现。当我们忆及Anne的学生来信中所写“愿你们的生活重回正轨”,再联系Eva长时间希望看医生、请看护的要求,我们终于明白了周围所有人的意图:衰老与疾病似乎不是一个能够接受的生命状态,而Georges与Anne的行为在他们眼里,是将生活复原为“正常”的举措。
周围的所有人,他们都在客观上支持这一个家庭的完整性——因为这是一个理想的模型;而主观上,这种行为便是维护内心道德体系的平衡。Georges与Anne二人,竟是如此的孤独——又或许,Anne是最为孤独的人。因为连她最爱的人,都在阻碍她做出选择。
当然,Georges对Anne并非是无爱的,但这种爱却如此值得质疑。Georges对Anne的挽留到底是出于理智上的生命关怀,还是想将她留在身边的自私?又或者更为隐秘的一种:他对她的爱已不知不觉成为了中产阶级生活范式下沉重的躯壳,既捆绑了她,也捆绑了他们俩。
哈内克用另一种方式践行了他的信条:描述美丽,然后不告诉你——那可能是谎言。
“爱”本身
如上节所述,Georges对Anne的种种满含爱意的行为,似乎同样是出于理智与私欲的控制与自我惩罚。在这一爱的框架内,真正的“爱”与自由并无释放的空间。
你母亲就和预想的一样没有起色,她越来越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这对于我和她来说都是可悲和可耻的。
他将Anne锁在房门中,对Eva如是说,最终拒绝了她的提议。照护的难题依然不可避免地袭来,Anne的生命质量依然每况愈下,而Georges则日益暴躁,同时对Anne愈发失去耐心。
另一角度来看,假如说原先接受各色访客的状态是对他们所处的生活语境的敞开,现在这一空间的私密化反而赋予了它们更大的自由度——此时的隔离反而意味着自主。他越来越拒绝外界对他的支持,而这也让他更接近Anne:他愈发理解Anne想要离去的心态。
理解与抗拒,这两种极为沉重的心理不断交锋,但却依然受限于那个躯壳之中。Anne少有的欢乐时光来自她与Georges一起吟唱《在亚威农桥上》:“在亚威农桥上,我们围成圈狂舞。”生命曾经鲜活的自由已是如此遥远,而是否选择挣脱束缚的自主权却已不在她自身,而在于Georges。
讨论到这里,Georges最后行为的意义似乎比想象中沉重更多。他沉静地回忆,将童年时期在夏令营的煎熬娓娓道来:仿佛那个在卡片上画满了难捱时光的人正是Anne。等到Anne痛苦的呻吟逐渐平息,他犹豫了一会儿,突然用枕头盖住了她——这一切就在那一瞬间。
在这一瞬间,Georges与Anne突破了惯常的生活框架,粉碎了曾经爱的躯壳,从遥遥无期的痛苦中解脱出来。这个苟延残喘了如此之久的中产家庭终于以一种决绝的方式走向崩溃——而促使其崩溃者,并非汉内克之前所有类似题材作品中的现代社会外部力量,而是那种难以言说只在一瞬间爆发的“爱”。那不再是空壳,她挣脱了理性的道德判断与私欲的控制建构,那正是“爱”本身。
从哈内克一如既往的激进向度来看,Georges的行为最终定义的“爱”本身,便是那种现实所规训的理智与欲望的躯壳之外的存在:这种行为一方面摧毁了所有他之前苦心维系的照护努力,另一方面又突破了曾经未能完全拒绝的中产生活仪式。在那一瞬间,他仿佛抽身般成为某个完全异己的人,放射出超越自身而从未在此的自毁性力量:当他掐灭了Anne的生命之后,他自己的生命也必将走向混沌与终结。
爱比死更冰冷?
Georges既拯救了Anne,也拯救了他自己的绝望。他将鲜花洗净铺满Anne身旁,她仿佛卸下了一切肉体与精神的磨折,重新回到了圣洁而无羁的生命质态。“爱比死更冰冷。”这或许是关于《爱·慕》最为常见的评论之一。然而,透过以上的分析,我似乎对这一评价产生了莫大的怀疑。
死亡是冰冷的吗?是否死亡也有可能是值得景仰的自由?
“爱”是冰冷的吗?假如没有强大的“爱”,死亡又何以变得崇高呢?
在《爱·慕》中,重重困阻而无法反抗的“生”或许才是最为冰冷的存在,而由于“爱”的拯救,“死”反而成为了莫大的宽慰。“爱”孕育了死亡,而死亡又让“爱”得以永生。
这确实是一部描绘“爱”的作品,也大概的确是哈内克最温柔的作品。
在墨尔本国际电影节上看完哈内克的《爱》(Amour)好多天了,脑海里一直挥之不去;但想要为它写点什么来舒缓胸中的情绪又实在太难。哈内克的镜头太冷静、冷峻,两位主演,82岁的简-路易斯•特林提格南特 (Jean-Louis Trintignant)与85岁的埃玛妞•丽娃 (Emmanuelle Riva)的表现太真实、太残酷,任何评论似乎都将陷于片中丈夫乔治对女儿艾娃质疑的反诘:“你的同情于我无用”,或“若有更好的选择,你愿否亲历亲为?”
在《爱》中,特林提格南特与丽娃扮演一对厮守一生的退休音乐教师夫妻乔治与安妮,他们的和谐与相洽是哈内克从最开始就致力建立的故事前提。他们在音乐会后与友人的寒暄,他们回家时发现公寓门锁被撬的家常对话,他们慢吞吞行动迟缓但彼此照应的种种细节都让人对这对老夫妻产生出不由自主的亲切感。直到安妮被检出动脉栓塞,手术失败,乔治成了安妮的“护工”,二人生活从此开始质的滑坡。
身体机能的衰退,头脑记忆的衰减、人格尊严的丧失,种种这些老年生活的尴尬不是没被搬上过银幕,但哈内克的镜头手法却摒弃了任何出于礼貌或同情的掩饰,将一个个叫人不忍卒睹的细节放大聚焦在观众眼前——乔治支撑安妮挪上轮椅的沉重,安妮一阶段又一阶段的机能退化,乔治的耐心与失去耐心的愤怒……这些细微却无从逃脱的生活琐事与时光渣滓奠定了人生暮年的青灰现实,此上子女与父母的关系,护工与病人的关系,夫妻之间最后爱意的表达,都进一步加深了问题的复杂度,使任何质疑或价值判断陷入进退维谷的困境。透过哈内克的镜头观察乔治与安妮在生活中与人格上的缓慢解体,我觉得自己是一个无耻又无能的偷窥者,是残酷的一分子,是与现实一起剥夺他们生命尊严的帮凶;但逃避又并不能对问题的实质产生任何改变或帮助,而同情只不过是虚伪的代名词,是懦弱的遮羞布。
乔治的女儿艾娃曾两次质问父亲“怎么会这样”,“不应该仅仅这样”,但陷于自身生活烂摊子喘息不暇的她再怎么关心、关切也不可能代替乔治打点安妮的日常生活,更不可能代替安妮承受病痛、对抗衰亡。片中乔治曾做过一个噩梦,深夜的公寓一片铁青,装修未尽,走廊里泡满冷水。乔治在被不可名状的东西扼喉的恐惧中惊醒,这既是叙事节奏上的一次提升,也是对此后他将面对困境的预示。这种铁青,与他提早回家发现地板上安妮的画面之青灰基调是一至的,那是死亡的颜色,是生活强迫乔治接受的终极一击。
但在这些残酷而冷漠的镜头中哈内克也还是为乔治与安妮留下了最温柔的一瞥。他与她充满爱意的彼此苛责或搀扶,他们眼神中的交流与彼此理解,他们艺术气息浓郁的巴黎公寓,蜜色的画面主调与镜头在油画作品上的特别停格:宁静、优雅、安详。这是残酷中的温柔,这也是让残酷更显残酷的温柔。在这样的温柔与残酷面前,任何语言都无能为力,任何结论都纯属多余!唯一合理的选择只有去看,去看,去理解,去感受!
《爱》中哈内克对细节安排、画面剪辑与镜头掌控都是惊人的。电影开场是个充满悬念的巴赞式定焦长镜,老夫妻俩坐在音乐会的观众群之中泯于众人,哈内克完全不对主角是谁进行提示,直到进入第二幕,镜头才自然而然地随着乔治与安妮开始移动。在首次揭示安妮病患的一幕中,哈内克让二人在早餐桌前边吃边聊,乔治在取煮蛋时忘了关水管,水流声伴着后面的发展强烈烘托了叙事行进的悬疑气氛;电影结尾乔治缓慢扑鸽子的片段与他写给安妮的信再次制造、印证了悬疑元素。这种氛围与节奏的变化对一部建立在生活琐事基础之上、全部场景几乎都在公寓内部完成的单线程电影来说十分必要,它使观众从一开始就主动进入场景设置,主动参与到乔治与安妮的生活中去,为之后的情感爆发打下基础。
《爱》的摄影师是戴瑞尔斯•康吉(Darius Khondji)。这位出生于伊朗的法国摄影师曾为罗曼•波兰斯基、伍迪•艾伦、大卫•芬奇、哈内克等多位大师级导演掌镜,摄影风格以沉着稳健见长,极善用光来表现场景氛围与人物心情。不论是《黑店狂想曲》、《七宗罪》还是《午夜巴黎》,他都能用镜头诉说情绪,以画面的有形表现氛围的无形。《爱》采取了大量定焦长镜、缓慢平移与渐入黑暗,在视觉效果上呼应了乔治与安妮的困境;但画面的主色调又大多偏暖,明亮而安详。这种对比贯穿始终,与观众的情绪一起无法安放,沐浴在最温柔的残酷之中。
乔治在安妮的病种给她讲了好几个童年的故事,其中一个有关乔治小时候看电影的经历。乔治说他已想不起来电影拍的究竟是什么,但清晰记得当时向人复述电影内容时自己情绪的翻涌激烈。我猜测这是哈内克自己的童年经历,也猜想这是他给予观众的某种暗示——《爱》并不停留于银幕上的细节展示,它需要你观看、咀嚼、体验,体验生命里那些温柔的残酷,体验残酷中也包裹的温柔。它就是我们自己的生活,你的与我的,现在的与未来的。
电影在艾娃(Isabelle Huppert)的身影中结束,演职人员表一行一行静静升上来。即便没有背景音乐,我也已经被电影的情绪淹没了,就像电影里乔治(Jean-Louis Trintignant)的那场噩梦,装修尚未完成的公寓,双脚被走廊里的冷水浸泡,被一只不知从何而来的手捂住呼吸。电影那个片段青灰色的色调恰切的描述了我看完电影的感受。那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手就捂着我的嘴,压在我的心头,好多天都挥之不去。我忍不住想到影片里乔治问安妮(Emmanuelle Riva),“我的形象是什么?”安妮笑着回答,“有时候你像个怪物,但又很温柔。”安妮的答案多恰如其分的描述了这部电影,有怪物式的冷峻,却又依旧很温柔。
《Amour》沿袭了哈内克作品中惯用的单线叙事,只在开场有一段打乱时间的倒叙:救火队砸开一件公寓的门,看到死去的安妮平躺在床上,枕边撒满了鲜花。而余下的影片,就完全是平铺直叙,哈内克用他的冷峻镜头展开了一场死亡之旅:
年逾八旬的老夫妻安妮和乔治都是巴黎的退休音乐教师,他们的女儿艾娃也是一名音乐家,举家在国外居住。夫妇俩一起去听音乐会,照料彼此的生活,活得安静而有尊严。有一天,安妮突然中风,在乔治的坚持下接受了手术,导致她右半身瘫痪,必须依靠轮椅。乔治拖着衰老的身体照顾妻子,安妮内心更加敏感,学生、邻居甚至女儿的探访,都会令她烦躁痛苦。一次乔治参加完一场葬礼回家后发现安妮瘫倒在窗边,安妮试图跳窗自杀。安妮发生第二次中风后,因乔治答应安妮再也不送她去医院,只好请兼职护士在家照顾她。她的病情退化,情形惨不忍睹,乔治痛苦的看着,看她逐渐失去语言功能,甚至不能成句的发泄痛苦,整夜的叫着“妈妈”和“痛”。最后,为让妻子免于病痛和自尊心的折磨,乔治用枕头捂死了妻子。
即便是已经温和下来的哈内克,依旧要面对许多非议。当挚爱遭受苦难时,我们该怎么做?哈内克在电影里提供了一个可能性,这自然不是最好的办法。每个人都有活下去的权利,哪怕她曾绝望的想要跳窗自杀,哪怕她整夜地没有意识的喊着“痛”,甚至哪怕要面对她羞愧不已的失禁,她都依然有活下去的权利。可是,这是爱吗?费尽心思的延续着没有意义的生命,到底是为了谁?可是,用枕头捂死她,大概也不是爱吧。放置在生活里这就是一道无解的题。所幸,这不过是电影。爱有千万种方式,千万种表达,千万种注释,唯独不分对错。即便是杀戮,冠以爱之名,那也是温柔的杀戮;不论做何种决定,终究觉得不妥。只能狠下心走出第一步。随之而来的后果,是痛苦,是解脱,也都只能依着爱的重量,或轻或重,全盘接受。乔治用胶带封上卧室的门后,那只鸽子又飞进了客厅。乔治用一条毯子终于抓住了它,他紧紧的捂着鸽子,温柔的抚摸着包裹在毯子里的鸽子,就像从前他温柔的抚过安妮的脸。我想这对于乔治是解脱吧,他留下信,好像还能听到安妮在厨房里洗碗,还能看到她有些通红的鼻头,还能听到她嗔怪着提醒他穿鞋穿大衣,还能听到她用好听的音调说“merci”,他要和她出门了。一次很远的远门。我相信他留下的那封信便是最后的温柔,所谓开放式结局,不过是哈内克用的简明的电影语言。
哈内克对衰老和死亡的描述是冷酷的,没有丝毫遮掩。右半身瘫痪后的安妮口齿含糊,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每次上轮椅时僵直的身体;失禁后难堪的赌气着要进起居室时难以让轮椅挤进窄小的门。哈内克用一个个长镜头把安妮在病中的困窘和难堪拍的让人心寒,而乔治的苍老也不容忽视。他扶着安妮的时候总是很吃力;他在安妮拒绝喝水时突然爆发的坏脾气;他起立后要停顿好久才能伸展开腿。还值得一提的是乔治参加的葬礼——一场由乔治口述的荒诞闹剧,众人在看到放置在电动小车上的骨灰匣缓缓滑入灵柩中时竟然都在偷笑。这些细节都从各个维度让问题变得更加复杂。衰老所带来的身体衰弱及耻辱,大家庭的分散冷漠和人情的缺失...都让问题没办法理直气壮的用简单粗暴的道德标准去衡量去评价。和往常的哈内克的电影一样,无论是镜头的调度、移动还是环境,都是极简的。他的镜头就固定在那儿,甚至基本不移动,把整个场景收入眼底。长焦和超长时间的固定镜头,让电影的画面仿佛静止了,痛苦无处逃脱,而两个老人的美好的爱也一样。
我记得很久之前曾有过一种疑惑,既然有了照片,为什么还是有写实主义的绘画?同样的,既然有了真实的人生和纪录片,为什么还是有写实主义影像风格的电影?哈内克几乎抽离了所有的主观感受,让观众深切的感受到“自己是个旁观者”的感受,无能为力,只能接受。哈内克在得奖后说,“我自己对于这个主题(年老)的印象是,大多数情况下它都被政治化了,实际上有很多关于老人的命运这样的电影。我并没有采用类似的手法,因为我认为其本身就是一个非常主要的命题。”在《Amour》里,他冷静到残忍的讲述死亡,又细致到温暖的描绘爱情,这种amour不激烈,甚至连生存的欲望都没有,只有通达的生死之际的陪伴。如果哈内克是怪物,那一定是最温柔的怪物。
巧合的是,今年拿下三大影展头奖的影片都无一例外地探讨了这样一个问题:末日将至,我们如何相爱?在《凯撒必须死》中,犯人麻木的灵魂被对戏剧、对自由的爱所拯救,而在《圣殇》中,主人公的自我救赎通过一个虚假但无比真实、残酷的“母爱”得以实现。迈克尔•哈内克则用一部场景单调、人物简单,连片名也只有一个字的《爱》获得了今年电影界最让人瞩目的一座奖杯。
爱的表达方式千万种,但三部电影都给我们预设了一个极端环境:末日来袭。在走向生命的终点时,我们来到了绝望的地狱入口,这时人还能拥有爱的能力吗?在痛苦、压抑的精神状态下,被文明、理性所包裹的外衣掉下,里面究竟是无法释怀的爱还是无缘无故的恨呢?三部电影都给了我们看似光明的答案,但答案背后的故事却更加耐人寻味。《凯撒必须死》中的犯人在收获灵魂的自由时却又不得不继续面对生命被禁锢的事实。《圣殇》里的岗作从“母爱”中告别了堕落、毫无人性的生活方式,当他开始走向新生时,却又预感到他即将要失去这份爱。《爱》中的老年夫妇,当丈夫细心照料瘫痪的妻子时,我们看到了浓浓的爱意,可当他突然杀死妻子时,我们得到了信息开始变得复杂了,复杂得一时无法接受与理解。
作为孤独个体的人类,为了逃脱孤独感,而选择将自己最私密的情感与他人来分享。这些人可以是伴侣、家人,也可以是上帝,或者艺术。时间久了,就形成了依赖。但往往在通往这种依赖的过程中,怀疑与厌倦会提前毁掉这份感情。看来,《爱》中那对夫妻,安娜和乔治斯,他们的感情就更显珍贵。乔治斯是自私的,他不愿意将自己对安娜的爱拿来与别人分享,在安娜重病后,他排斥其他人的来访,甚至是自己的女儿。他只愿意安娜在自己的陪伴下走完生命的最后旅程。在这个封闭的空间中,连一只意外来访的鸽子也不能容忍。哈内克为我们描绘了一种简单但又极致的爱,它温暖又压抑,幸福却悲凉,这是属于两个人的世界,隐藏着平凡中的躁动与不安。对于安娜也一样,她不愿意呆在医院,不愿他人谈论自己的病情。哈内克在影片中多次将摄影机对准了被凝视的一方,观众能强烈感受到对方投射来的目光,那充满爱的目光。《爱》并不是一曲对爱的赞歌,而是对生命的一种注视,当生命不可抑制地走向衰老和死亡,我们是否能坦然面对?这同时也是对爱的极端考验,考验着人承受力的极限。我们必须在付出与收获失衡的天平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影片中乔治斯多次出现幻觉,在满是漏水的楼道上,他被一只胳膊紧紧束缚住,而这正是他对安娜说“你不用愧疚,这种事也有可能发生在我身上”之后。人也许无法将自己全部交予他人,但我们却无时无刻不在付出的同时渴望回报,在只有付出却无任何回报的情况下,我们的爱是否还能继续向前?哈内克的电影总是在探讨某种意外的突然介入对现实生活的影响,无论是爱上自己学生的钢琴教师,还是遭遇变态暴徒的可怜人。在面对生活、感情的巨变时,人们的处理方式总是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很难说《爱》中的情感表达方式是正常或者不正常,但这一切一定是在一种自然的状态下发生的,从细心照料到用枕头让爱人窒息再到封锁房间的泰然自若,都是乔治斯自我的反应,观众却无法在主人公的言语中去判断,我们只是在等待,等待死亡的来临,等待电影的结束。
哈内克是一个不会在电影中轻易表露情感的导演,但在《爱》中首尾两次“亡灵归来”却饱含感情。这是哈内克新的尝试么?至少在某个层面他成功了,观众对那种呼之欲出的情感不会视而不见,但另一个方面,饱满的情感却在削弱电影中的“自然状态”,我们离人物越近,也就离自我越远,我们获得了越多的预设信息,也就越发失去了对电影意义空间的掌控。哈内克深知这一点,所以在特写的频繁使用之后,中远景开始回到电影中,我们也开始对乔治斯感到越来越陌生了。
我们看到了爱,但也感受到了死亡,爱不应该与死亡联系在一起,可是事实就是这样,安娜的死亡对于她自己,对于乔治斯都是一种解脱,这种行为很难用理性或感性来判断,我们也很难从这样的电影中分析出什么“意义”来。因为悲剧发生了,主人公作出了选择。就是这样?既然爱的表达方式有千万种,那么“爱你爱到杀死你”也应该是其中一种。过多的“为什么”对于哈内克的电影实在多余。他爱她,她也爱他,她病了,他杀死了她,然后电影就结束了,这就是他们想要的生活,可是你能说这不算是一次爱的真挚表达么?
年轻的情人们常说,“好想和你一起慢慢变老”,真的,你们该去看看这个电影——看着生命从你深爱的那个他(她)的躯体里,慢慢离开,无丝毫浪漫可言。老,是件残酷、具体的事情,可笑的是,好像只有死,能勉强抵挡它。哈内克的残忍之处在于,他不讲述寓言,只陈述事实。
不知不觉就掉下眼泪,那个临别的故事真是谁都无法忍住吧。最后有些魔幻的收尾,如同往常一样地关上门离开,不同的是再也没有人在等谁回来。两个老人没有去讨论未来、讨论生死,但他们的每个举动都牵挂着对方。这样的故事,该多么让人相信爱情却怜惜它的易逝!无愧金棕榈的年度佳作!两位演员太好
重看了一遍,得承认当年看走眼了。影片真正要表达的是对知识分子人格的敬意,敬其对个人尊严与爱的超越肉身存在的完整性的追求。惟结尾捉鸽子戏凸显刻意的意义灌输,可去掉。
Geroge坐在沙发上放着CD,幻臆中Anne在窗前轻轻弹起钢琴曲,恬淡伤感。自此泪水决堤,爱太伟大,以至于无声却动人。两位老人表演真实、震撼,年度最佳电影。
生命与死亡就像那只鸽子,抓不住也留不下,只有白头偕老的爱才是永恒。极简克制,内功深厚,诸多意象,细节制胜,绝望压抑,也有难以复述的细腻感动,两个老演员表演太震撼。
看过之后缓了好一阵。除了前期宣传的直面生老病死、病痛对爱的折磨外,还有强烈的无力感,渺小的人最终不得不面对的痛苦。极简主义风,密闭空间的情节拓展。空镜用得很棒,让观众有时间去消化剧情带来的情感冲击。冷静到冷酷的哈内克。海报很温柔,电影却不仅有温柔的一面
不仅是华服少年鲜衣怒马,也不仅“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或“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如同空镜叠加呈现的效果,爱、死亡、生活皆客观存在,要么我们默默忍受,要么亲手毁去,长达近两小时的温情铺垫后,突如其来的残酷和魔幻,生之荒谬无奈;狭小空间的长镜和调度,青灰色调,自然光线。
爱一个人最幸福的事就是要陪伴他到老。然而我们最不想让爱人看到的,就是自己老去甚至将死时的惨状。永远的悖论。
哈内克在一个室内环境里像拍出了无限天地:演员、调度、声、画…对细节锱铢必较。晚上跟一个他的灯光师的朋友吃饭,说到片头长镜重拍了几十次,各种静止、推轨、跟拍,像高山一样险峻刺激,不容丁点差错。两人在餐桌前那一场,那个颜色!光线之美几乎让我尖叫:这种既冒险又无差错只叫人回望古油画。
一对恩爱的老头老太太,一天老太太中风瘫痪了,吃喝拉撒都由老头照顾,老头最后实在受不了了,就用被子把老太太给闷死了。于是大家都感动的哭了。
1.苦不堪言,爱如刀割;2.当你遇到影片中的问题,给你一个选择,你愿意选择照顾还是被照顾?3.眼睁睁看着所爱之人遭受痛楚与难堪,却无能为力的悲痛,多么重的痛;4.情节就像让人喝了一杯苏打水,没啥味道却还让舌头残留着一股咸涩味,实在不舒服。开头、结尾的设置稍稍有趣。
哥又相信爱情了, 哈内克侯孝贤了,小津了。不过中间还有有他标志性的片段,专门吓那些装文雅又贪睡的观众
每个镜头都透露着冷峻的气度,但与此同时又充满了人的柔软深情。这温柔的残酷,残酷的温柔震彻心扉!无愧金棕榈。
每每看见行将就木的老人,悲悯之外,更觉恐怖。老,意味着行动迟缓,反应迟钝,记忆衰退;老,意味着肤如沟壑,齿秃发落,面目可憎;老,意味着百病缠身,苟延残喘,与药为伍;老,意味着性格乖戾,思想陈旧,与新鲜事物不能相融……哀莫大于老,可我终归也有老的一天;本片拍出了我心底深深的恐惧。
痛苦的观影。另附真事:同学家爷爷奶奶,奶奶老人痴呆症,爷爷守着,一日三餐喂稀饭。当年总去他家下棋,上上下下都被老奶奶盯着,那就像两只活着的眼球,附在了一具无生命的躯体上。这么照顾了三五十年,可能是儿女不孝或其他原因。后来,爷爷掐死奶奶,自己上吊,双双没了。当年,听后只是觉得恐怖
想起10月中那则夫妻黄河边徘徊12小时,丈夫将瘫痪8年的妻子推入江中的新闻。天朝这是没医保没钱,但有的都是爱。用不了多久,我肯定记不住这部电影的细节,记不住摄影场景和场面调度,甚至记不住那几句戳痛人心的对白,但我能记住那种绝望的情绪,就像老头讲叙自己小时候看电影的经历那样。★★★★
爱,是我们活在这个世上能得到的唯一甜头,生命在你面前无穷的铺展,没有尊严,无所谓羞耻,你不能嫌它太漫长了。你只是无能为力。
公寓已然变成爱情坟墓,同时经受内外两股力的打击:护士、女儿造访、鸽子和片头的破锁而入都是外力,威胁着“封闭式爱情”;在死亡面前,彼此的爱是唯一的精神寄托,这是内力,即便“爱你爱到杀死你”也是爱的至高境界。
是疾病扼死了你的灵魂,占据了你的身体,那躺在床上苟延残喘的,早已不是你。是它杀了你,它还将继续蚕食我们剩余的尊严、爱与回忆。我必须杀了这恶魔,因为我爱你。我的爱人,让我保护你。
哈内克真是禽兽啊,艾曼妞丽娃都85了还要演裸戏……